(主持人)梁文道:我发现每一代的年轻人都总会有这么一批人突然想要去流浪,那么能够引发出他们这种流浪欲望的往往可能是一部电影、一首歌、甚至是一本书。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讲,每一代年轻人都会有一代属于他们的一本流浪书籍,这本书在呼召整代的年轻人跟随这本书的主角或者这本书的作者一起去流浪。特别从西方的青年反叛文化,一直到现在我们看到很多80后的年轻人,都有这样的一个现象。
今天我要介绍一本书,我觉得是在这个课题上、这个主题上面,我觉得最感人、最有呼召性,也最坦白、最诚实的一本书,这本书叫做《转山》,作者是谢旺霖。谢旺霖是一个台湾的年轻人,他曾经在04年的时候自己骑着一个脚踏车,就从云南一路骑进拉萨,这是一趟流浪之旅。
而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去做这趟流浪的时候,他起初的旅游也是一个很常见的理由,就是失恋,一个年轻人,特别是个男孩子失恋了,怎么办呢?就总想到世界上某个天涯海角,一个非常偏远的地方,去忘记思念的人跟他的那种感觉,谢旺霖也是带着这样的一个理由开始上路,上了路之后很快他就会发现到这段路是困难重重,而且常常冒着生命危险。
其中最惊险的一个片断是什么呢?就是他有一天曾经在一个雪山半夜里面在赶路,黑暗之中根本看不到路,一下子不小心这个脚踏车撞到一个悬崖的山壁上面。结果他这个车子的前面那个轮胎卡在这个岩缝中间,他的脚、下半身跟这个后面那个轮胎,全部掉在悬崖外面了,可以说如果前轮没有卡在那个岩缝的话,他就已经葬身这个深谷之中。
此外我们还可以看到他怎么样描述沿途所见的风光,比如说经过梅林雪山,十三座连绵不断的大峰在面前展开的时候,他形容他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一种信仰。你不可能一下子丈量这么壮阔的一个山脉,于是你就只能一点一滴的让它渗透在你的血液里面,这都写的非常的优美动人。
而且我尤其喜欢他用第二人称的方法写,好像自己跟自己在对话。他常常描述我走到什么地方,然后跟着他用“你”今天又看到了什么?“你”又遇到了什么人?“你”怎么去想?当他这么写的时候有几个好处。
第一,用这种第二人称的写法,就不容易显得太过沉溺在自己一个所谓的流浪的漫游者的那种很常见的感伤里面。通常写这种文章、写这种游记的人,很容易过度的滥情,这滥情一多了之后就不真实,就不坦白、就不诚实了。那么有第二人称就已经能够客观的去回省当时自己的经历。
第二,就是这种第二人称的写法形成一种自己跟自己对话的一个节奏,于是我就形容这样的一个转山的一个过程,这么样总的这趟旅程,是一个不断的发觉自我,不断的关注自我的旅程。虽然我们常常在想流浪是个什么样的过程呢?你一定会有很多的,遇到很多的人,这本书里面也有很多很有趣的人物。
比如说走到一个兵营里面,他到了一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的要找个地方住,只路过一个解放军的军营,那该怎么办呢?于是就去希望能够找到看有没有住宿的地方。那么解放军战士们当然就说这怎么能让你住宿呢?但是在那样的一个雪山上面对他也挺照顾说,住宿不行,借宿就可以了,就借住他一宿。这也挺好玩的,对不对?
同时我们也能想象的到,这样的历程里面一定很肮脏,一定出现很多我们日常生活觉得很不堪的场面。比如说食物中毒,半夜拉肚子,来不及上厕所,结果把整条裤子都泡在一个温暖的屎水里面了。同时我们也能够想到,他一定遇到一些比如说被街童追打,被狗差点咬到,也遇到很多善心的人士这样的故事。
可是这里面我觉得最值得注意的是什么?他就提到了,他说他路途中他曾经这么写,你细细反思着自己入帐后的生活,一波波缩回的印象竟是咳嗽、饥寒、无助和孤独时的表情。你想把注意力拉回曾潜在在红状的山川之境,却屡屡无法忘怀他加诸你身上的思念与伤痕;想摹写农村居民的热情大方,却频频遇袭遭遇顽童的石头追打与遭虐的狼狈情景。
这里面我觉得有一段特别能够说明这种所谓的找寻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状态,比如说他说到他曾经住过这么一个客栈,在这个客栈里面他把人家这个保暖瓶、这个热水瓶里面那个玻璃胆给打破了。打破了之后他就想过,有没有办法混瞒过去,于是把那个瓶子塞在床底下,就想着不赔钱就走了。
走了十几里路之后,谁知道这家客栈的主人不顾消耗油钱,开十几里路车来追他,硬生生要他赔,结果就是赔了20块。于是对这件事他反省,他反省为了20元这些人怎么会这么荒谬,居然可以在不知你往何处去的情况下,驱车追赶你十多公里路,值得吗?那油钱可能还不止这个瓶子的钱呢。
你被他们逮住,难道是注定的事吗?你当初应该毁尸灭迹的,你若走别的岔道呢?你为什么对那些追来的店主印象一点也没有?幸好不是警察来抓你。接着他说,想起这一连串事,你又打了一个颤,你不仅怀疑起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到了最后,他终于抵达目的地拉萨,在布达拉宫前要找一个很好的拍摄角度,把自己跟陪伴自己几千里路的这个自行车一起拍进去。结果这时候他说,你想象自己原本会意气风发的模样,却被眼前一脸平静无常的自己推倒那样的想象;你怀疑自己在心底是不是埋藏了敏感而不可透露的深情;你又抽了两根烟,仿佛在等待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个这样的流浪旅程终结的时候,我觉得恰到好处的一个结尾。也就是说,你到了最后你才发现,你一开始带着很多浪漫的想法去走这么一趟旅行,到了最后其实他可能是什么都没有,然而也已经什么都有了,因为那些东西已经非常的深入,不需要再用很浮滥的语言去形容。
到了最后他甚至把陪了他那么久的日子的这辆自行车,卖给了另一个北京去西藏的年轻人,结果那个年轻人也骑着这个车,既然到了珠穆朗玛峰,还把照片寄回给他。他也承认,这个车子让另一个人开展了另一趟比他自己所经历过更壮阔的流浪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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